■张全民
年轻时,当读到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在《断片》里写的那句话“哲学原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也有的版本翻译成“哲学本是乡愁、处处为家的欲求”或是“哲学本是乡愁,是一种四海为家的欲求”,就一下子入了迷。入迷的倒不是在于对“哲学”的诠释,而是在于所赋予“乡愁”的内涵衍化。可惜,那时候关于诺瓦利斯的作品译本很难找到。
许多年过去以后,在一个人的中年,读刘小枫先生编写的《大革命与诗化小说——诺瓦利斯选集卷二》,读其中诺瓦利斯未完成的诗化小说《奥夫特尔丁根》,突然读到小说主人公即朝圣者亨利希与一位年轻女子的一段对话,内心深处的那种一代人的命运感竟被深深唤醒了。
“我们究竟去哪里?”
“——永远在还乡。”
如果说“还乡”在古典时代,在唐诗宋词里,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或是“故乡遥,何日去”那种空间阻隔、还乡情切的诉求;那么对于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完整经历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的一代人而言,可能预示着一种社会巨大转型时期类似于十字街头彷徨的深刻命运:既追逐着现代的生活,舒适丰裕;又留恋着往日的家园,田园诗的乡土景观,传统深嵌于其中。
但日子长了,我们的个体命运就有可能遭遇何伟先生为地方文化丛书而作的序言里所说的那种迷失:“眼下,追名逐利遗失了文化,随波逐流遗忘了故乡,身在故乡而不知故乡何在。”
那么多年来,作为个体,我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文学情感,试图从社会学的视角去客观理解城市化进程中的故乡,自年少起目睹青山毁弃、河流填埋、田野污染的代价后,我想在高楼林立、万家灯火的现代性繁荣里与故乡真诚握手。
但是,我发现这太难了。因为,就在几天前的一个黄昏,当我自故乡东面的一座湖而来、回故乡的时候,竟在半路上,不经意间,撞见了暮色渐起中我童年的故乡:山依依,水迢迢,晚舟轻泊,远村沉静。
这典型的乡土性景观又颠覆了我往日的学术努力,我停下脚步,站在路边,在默默相看中,眼里竟在瞬间含了泪。在钢筋水泥丛林的蚕食中,这是故乡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古典美学角度。从那里,我们仿佛一眼就可以看见人类的童年、文化的原乡。
事实上,我们正在经历重塑故乡、再造家园的关键期。这个关键期从学界而言,也就是中国乡村和城市景观重建的重要历史时期。从2013年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提出“城镇建设要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起,自然、乡土与人文景观保护与融合已进入国家城镇建设的政策议程。但是城市化进程的早期惯性依然还在鲸吞着大地上传统的自然、乡土与人文景观,俞孔坚先生在《回到土地》一书中曾告诫道:“在当今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我们得到了房子,却失去了土地;我们得到了装点着奇花异卉、亭台楼阁的虚假的‘园林’,却失去了我们本当以之为归属的、藉之以定位的一片天地,因而使我们的栖居失去了诗意。”他提出:“现代景观的设计必须重新回到土地,归还人与土地的本真,找回栖居的诗意。”
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诺瓦利斯在《奥夫特尔丁根》中借小说人物说的另一段话:
“现在我常常感觉到,我的故乡怎样给我最早的思想悄悄抹上了永不消逝的色彩。故乡的影响已成为对我心灵的一种奇异的暗示,我越是深刻地认识到,命运与心灵乃是一个概念的两个名称,我便越多地猜出暗示的涵义。”
正是童年时期遇见的山清水秀的故乡,给我们最早的思想悄悄抹上了永不消逝的色彩,我们从此,一生,就在还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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